北京妃子笑 台北櫻桃紅異議文化－
· 2009-07-11
· 中國時報
· 【張小虹】
六月下旬赴北京開會，瞥見水果攤上擺放的豔紅荔枝，抵不住「一騎紅塵妃子笑，無人知是荔枝來」的傳說，當下衝動買上一串，回下榻處嘗鮮。赴北京前早在台北日日飽啖玉荷包的我，撥開一粒妃子笑，當下徹底失望，色香味俱失，才發現是冷凍過的。遙想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貢果進京，乃是將整棵荔枝樹砍下，七天七夜快騎驛送，「妃子笑」浪漫傳說的背後有著封建王朝不把人當人的暴虐。但在號稱快速全球化的二十一世紀，水果的「時空壓縮」早已從馬車、汽車、火車、輪船到飛機，達成任何點對點之間的快速移動。墨西哥的芒果和厄瓜多的香蕉，可以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出現在尋常英國家庭的餐桌之上。而台商與中商的「玉荷包與妃子笑大戰」（本為相同品種），也早在全球水果行銷市場上開打多年。但即使當前各種保鮮技術的研發與傳輸管道的便捷，荔枝作為珍貴水果品種，還是不時以其「一日色變，二日香變，三日味變，四日色香味盡去」的「肉身易腐性」，挑戰全球超速超地域的時空壓縮神話。
但就在我們益發珍惜台灣在地當季玉荷包「獨步天下」的同時，也不能過早排除荔枝「行銷全球」的可能。當前台灣荔枝的「出口」處於弱勢，雖然在品種甜度、口感與核仁大小（甚至無核化）上研發有成，但在經濟全球化的產業競爭中，不俱價格優勢的台灣荔枝，節節敗退，被低價市場取代了近九成的訂單，而台灣「水果王國」的小農經營模式，也終將難敵全球「水果帝國」集中資源、整合行銷、發展品牌的強勢霸權。現在台灣或中國荔枝的產期集中、保鮮難度高，那是因為還在低度全球化的階段，若以目前高度全球化的番茄、香蕉或鳳梨為例，品質規格早臻一致，賣相佳，保鮮度持久，全球行銷，全年上市。這些高度全球化的水果不僅取消了生產地與銷售地的「空間」限制，也取消了「時間」限制，不再有時差與季節之分，不再有旺季與淡季之別，南半球輸送北半球，熱帶轉運寒帶，依不同氣候環境、土壤條件與勞力配置，全球佈局、地域分工、互通有無、各取所需。
但這看似烏托邦的理想大同世界，卻造成了水果品種的急劇縮減單一化與水果市場壟斷的潛在憂慮。以現今番茄為例，比起一百年前品種已銳減百分之九十八，而現多由基因篩選、賣相佳、保鮮期長的「都蘭」（Dole）番茄壟斷市場。而美商農產品跨國企業都蘭「水果帝國」的專業催熟技術，已能讓超市賣場直接由色卡選定香蕉色澤，大量提供外觀色澤品質標準規格化的香蕉上市販售。君不見，就連號稱「香蕉王國」的台灣都在四千多個7-11的統一超商門市裡，開始販售貼有都蘭標籤、包在塑膠套裡的進口香蕉了嗎？國際貿易組織長達十幾年的「香蕉戰爭」還未塵埃落定，都蘭「水果帝國」的進口香蕉，就已悄悄出現在台灣「水果王國」的街頭巷尾。
回到台北，除了繼續大啖糯米荔枝外，也被鮮豔欲滴的加州櫻桃和西北櫻桃大大吸引。以往每次出國，總愛捧上一盆櫻桃想像幸福，而今則是人在台北家中坐，就能夏季吃北半球櫻桃（美國、加拿大），冬季吃南半球櫻桃（紐西蘭、澳洲、智利）。但法國前總理阿朗．朱貝三月甫發表的新書《我不再吃冬天的櫻桃》中，卻以櫻桃為例，暢談綠色消費倫理。他強調只當消費當季（尊重季節性）或鄰近田園（尊重地域性）所生產的水果、蔬菜、花卉，以反制漫長運輸旅途中所涉及的冷藏、保鮮、抑制成熟期等能源的耗損，以達節能減碳之環保理想。換言之，他只吃春末夏初產自法國的本土櫻桃，不吃冬季搭飛機到巴黎的進口櫻桃。但在不產櫻桃的台灣，冬天的櫻桃可是和夏天的櫻桃一樣搭飛機，一樣可疑可議。
水果怕「壓」（壓擠碰撞）卻又不得不「壓」（時空壓縮），一棵荔枝或一粒櫻桃，吃與不吃間，難不成都壓縮著水果全球化的大學問。（作者為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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